二○○四年的春天，哈大高速上依然流淌着冬的凉意，高速公路上车流不算多，但路面时常出现冰雪侵蚀出的坑洼，必须及时避让。我一向喜欢开快车，好在当时高速公路还没有电子拍照。伴随着咝咝嗖嗖的风噪声，我大脚油门把本田奥德赛2.3飙到了时速180。左突右冲，一切运动的或静止的物体均向他致敬退去。我正陶醉在高速的驾驶乐趣中，突然一个黑影旋风从左侧掠过，很快就变成了前方的一个小点。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辆宝来1.8T，心中泛起愠怒，“好个没大没小的”，心中暗念脚下自然用力。前方百米处一辆奥迪2.8正四平八稳地行驶，我脚下一蹬奥德赛如赤兔骏马一样跑了过去，刚超过几米远，这奥迪就不干了，从后视镜看着奥迪追将过来。也许他也在想宝来没大没小的就算了，你这本田也藐视本四圈大圣！这奥迪可真自负，居然故意以时速190速度和奥德赛平行跑了三四十秒，才绝尘而去，估计去追宝来了，但是能不能追得到这奥德赛没打算告诉我。

     我正有些恼火，正在体会什么叫望尘莫及。铃铃铃…急促的电话声，让全神贯注开快车的我不得不接减速接听电话。电话的另一端是所主任风哥打过来的，风哥急切地问到那里啦？我说距离大庆还有20分钟的路程，风哥交代说办完事立刻返回，又有一个亿元大案等你回来论证接还是不接，要拿出方案，案情紧急。我说把相关材料E-MAIL给我。

     风哥是国家二级律师，省十佳律师，省十佳刑辩律师，省优律师。风哥为人仗义，家学渊源，父母都是大学生，是共和国第一代兽医，从小在省政府大院里长大，和许多老干部子女有过命的交情。因受文革冲击，年轻时参加革命工作担任锅炉工，为千家万户供热，在往锅炉里送煤的间隙刻苦自学，终考上中国政法大学修成正果，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司法局担任司法干警，后调入法律顾问处担任律师，与大律师伍增荣一起共事。九十年代初风哥为黑龙江多起轰动全国黑社会犯罪案提供辩护而名声大噪，被《中国名律师》收录。

     三、办案中的聚会

     中午抵达大庆市，我约见了当事人，同时电话约了在公检法工作的几个大学同学。一个多小时的谈话刚见尾声，同学们也都陆续到来，此时偌大个豪华包房变得热闹起来，大家彼此寒暄相互引荐认识。在大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老师和同学都特别看重我，历次班会或同学聚会班长涛哥都会把我安排到主位，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大学毕业后班长涛哥干得很出色，目前已是省公安厅治安总队的正处级领导。班里年龄最大的同学现在已是某大学党组书记，享受国家副司局级干部待遇。可想而知这次同学见面该有多少热情。但是，毕竟是过境看望而不是专程聚会，不能喧宾夺主让客户难看。

      我本欲安排下午挤出时间到公安局调出几个涉案人员的户籍信息，为下一步行动指引方向，但当事人和同学们都不依不饶非要喝酒，我以下午到公安办事为由拒绝，公安的同学抓起酒壶就过来了，大嘴一撇“老胡，别忘喽这是到了俺的地头，到这儿得听我的，说吧要查什么？。”我老实告诉要查几个涉案当事人的户籍信息。得！这老先生二话不说跑到一边打个电话竟然搞掂了。同学们觉得喝酒不痛快，对我不够豪爽的表现很不满意，一位美女同学端着酒杯走过来生气地说“怎地老同学？当了律师就开始装文化人了？啥也别说干喽！”。

     我不敢放纵贪杯，午后分手相互盛邀再聚。我驱车赶往大庆市中级法院查阅复制了相关案卷材料。下午到客户公司详细分析探讨和研究了案件，与当事人公司领导达成共识，并与公司董事长签署了正式委托合同。

     四、休息才是真正办案

     晚餐，客户做东邀请了十几个企业老板并逐一引荐认识。席间我与企业老板们探讨了企业风险管理之道、投融资问题、个人财产安全问题，以及私募股权问题等，大家伙听的津津有味，纷纷表达合作意愿。晚上，我打开电脑接收下载新案材料。

     新案材料显示：2001年11月23日，“深发展”罗湖支行与“佳纸股份”签订了深发罗贷字第80201131号《贷款合同》，贷款3亿元年息6.33%，期限三年。黑龙江华夏造纸有限公司、黑龙江省电力开发公司提供担保。“佳纸股份”未按合同规定支付利息，深发展向广东省高级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解除合同提前还贷并申请财产保全，法院依法查封了黑龙江省电力开发公司资金账户。该案引起了黑龙江省国资委的高度重视。

     我同时还在办理多个亿元大案和大项目，整晚都无法入睡。黑龙江省政府与国家开发银行关于300亿软贷款合同，我要尽快完成法律审查并拿出操作意见。顾问单位黑龙江省电力开发公司持有哈三电厂的控股股权转让项目、黑龙江省投资总公司管理的黑乳集团、金星乳业、龙丹乳业等三大国有乳制品企业整体改制项目等堆积如山的资料需要仔细研究。中国长城资产管理公司北京办事处诉黑龙江省三江平原农业开发建设总公司、黑龙江省政府计划发展委员会2.4亿借款合同纠纷一案（北京市高级法院【2003】高民初字第239号），需要撰写补充代理词。黑龙江省投资总公司诉中国第一重型机械厂、黑化集团、齐化股份公司1.2亿投资款案纠纷一案，需要收集证据作好诉前准备。美籍华人杨先生的150万美元离岸贷款纠纷需要作诉前准备。辰能生物与清华合作的1-3炳二醇项目、辰能生物与美国普顿大学何南希博士合作的基因重组酵母技术项目等需要法律服务跟进。黑龙江博大房地产开发公司股权转让事宜800万元转让款已转到律师所信用账户，需要跟进。远东房地产收购天洋房地产项目中涉及到境外付款的3000万个人签发收款收据问题，潜藏巨大税务风险，需要与税务部门沟通，否则将导致不利的成本核算，加大未来销售成本。辽宁绿谷药业胶原蛋白项目、大庆无水葡萄糖项目……。大量的工作压得我经常失眠，凭借对律师工作的热爱，我能有效地调整兴奋度，但是我也常想如果那一天突然放松下来，可能生命将顿时缺氧，或许还有可能窒息死亡。

     第二天一早，我的工作目标锁定位于齐齐哈尔的中国第一重型机械厂和齐化股份公司。我驱车前往，在行车途中突然接到所里电话，要求立即赶回参加紧急会议，我权衡再三，决定掉头赶回哈尔滨。

     我经仔细研究了案件材料，发现3亿元贷款合同属于封闭式贷款， 2001年11月20日借贷双方签有《三亿元封闭式贷款合作协议书》，协议约定3亿元贷款的使用由放贷银行监管审批，封闭式管理，专款专用于技术改造和生产流动资金使用。然而，我发现“深发展”并没有依据中国人民银行《封闭式贷款管理办法》履行法定资金监管义务。2001年11月23日深发展将3亿元贷款全部拨入借款人在深发展开设的账户里。2001年11月26日深发展与借款人共同操作将3亿元贷款全部转移到深圳一家民营企业兴安达公司。2001年11月28日兴安达公司将其中的2.6亿元存入深发展换成定期存单，并用该定期存单作为质押担保，并以此在深发展贷款2.5亿元。2001年12月4日兴安达公司将2.9亿元转入大连金州万利商贸有限公司，然后该贷款资金在佳纸集团指示下代付各种款项。

     果戈理大街的国资委会议室里，有关领导眉头紧锁。借款合同担保人电力开发公司是省属企业最好的之一，如果受这个案子牵累对地方电力事业将产生很大的消极影响。然而，自古欠债还钱，大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喝了口水首先发言“这笔贷款是封闭式贷款，银行没有履行资金监管责任，导致贷款风险发生。因此，银行应当在其过错范围内免除担保人的保证责任。”此语一出，四座皆惊。

     我认为，借贷款双方以封闭式贷款为基本条件要求担保，电力开发公司基于此严格的贷款条件才提供担保，但实际上借贷款双方工作人员以封闭式贷款为条件误导担保人盖章后，并没有按照封闭式贷款的模式进行管理，构成串通欺诈担保人的事实。主合同的履行违背了担保合同的初衷和担保当事人的真实意愿。深发展未履行人民银行《封闭式贷款管理规定》的法定义务，导致保证风险，侵害了保证人利益。因此，如果担保人承担全部责任，将违背公平原则。

     我受指派代理黑龙江省电力开发公司到广东省高级法院参加应诉。鉴于银行方面片面举证，我申请法庭依法调取深发展的全部贷款档案，保全证据。我收集了重达十余公斤的证据材料。距离开庭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此间有许多北京的律师打来电话表达愿意合作办案，并明说北京关系可通天。当事人相关领导、国资委的领导也都接到了许多北京律师的电话，也有不是律师的人甚至直接上门谈，承诺风险代理打赢按诉讼标的10%--15%收费。有些领导已经有所动心，我第一次领教了北京律师的忽悠功夫，发现他们除了穿着光鲜像京城贝勒爷一样外，案件分析能力极为普通，说不到点子上总拿所谓关系遮掩，深感痛心和失望。

     开庭时间很快就到了。办案组七人同机抵达广州，友情单位广发集团派人到机场热烈迎接，下榻于白天鹅宾馆，并安排盛大晚宴。广州的市井文化闻名遐迩，晚上九点钟风哥拉我几个人到石牌三湾四绕在街井深处找一家大排档坐下，足足点了一桌海鲜，到这里消费的人特别多，有当地人、有打工的男男女女、也有小老板们，这场景，斯文是不适宜的，大家把T恤上衣脱下往背上一搭，开喝。结账的时候一算才两百多元，大家开心的不得了。喝早茶是最能品味广州那种特有的乡土气息，浓郁而悠远，在别的城市找不到这种感觉。

     9:30准时到庭。高威宽大的法官台郑重而庄严，有关当事人及领导悉数到场。各方律师打开笔记本电脑、展开案卷证据，端坐就位。法庭调查紧张而激烈，刚一交火各方就在程序上进行激烈的对抗，每一个细微的程序环节都当仁不让。毕竟是3个亿的案子，任何一个细小的环节出现纰漏，律师都无法向当事人交代。这是十分考验律师真功夫的庭审活动。我方要求银行不要片面举证，作为掌握贷款全部资料的证据持有人应当充分出示证据，并请法庭证据保全。法庭辩论更是激烈的令人窒息，各方律师均毫无保留地使出看家本事，有炮的绝不用枪，有原子弹的绝不再用常规导弹，唇枪舌剑可谓精彩分层。风哥重点从反证辩论、质证拆伪、切断逻辑等角度见招拆招、稳扎稳打、步步紧逼。我则运用浑厚的法学功底重点负责以强大的事实、密不透风的逻辑结构，围绕实体问题进行正面论述。二人在哈尔滨号称哼哈二将，在法庭上表现的天衣无缝，一个正面横推力扫千军、一个侧面接应借力打力；一个卡住要害攻城略地、一个守住咽喉围点打援；一个深入敌营直取要害、一个外围干扰烟雾迷惑；一个故露破绽诱敌深入、一个闭合逻辑全面绞杀；一个援引法例高举高打、一个引经据典说理讲法。两个人的观点总是完美地补充，两个人的逻辑总是形成闭合的一体。法庭上我揪住敏感问题一刻不放，如本案是否属于“封闭式贷款”、深发展是否要对其未履行监管责任承担过错责任等至关重要问题进行辩论。

     庭审结束，法官、律师、当事人、旁观人员都长出了一口气，彼此给予赞叹的目光。走出法庭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了，中午没有休息吃饭连续开庭，庭审足有五个小时。也许是紧张过后突然放松的缘故，感觉肚子饿的受不了。大家伙赶紧打车到一酒楼吃饭，电力公司的领导如释重负，叫服务员小姐抬来两箱啤酒，大家一边吃一边热火朝天地谈论着，惹来许多老广的目光，或许他们在心里说这些东北人真好喝。

     2004年最寒冷的那一天，哈尔滨市香坊区人民法院的刑事审判庭上庄严地审理着一位警察涉嫌赌博罪案，担任辩护人的正是这位令我敬仰的事业伙伴风哥。他在法庭上为犯罪嫌疑人做无罪辩护，在发表完辩护意见进入最后陈述阶段，风哥一头栽倒在法庭上。

    山哭地恸，老天掉下了冰晶雪泪。那一天，天特别特别的冷，雪特别特别的厚，苍雪皑皑、万籁俱静，风哥就这样光荣地走了，年仅45岁，作为律师他倒在了法庭上，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无尚荣耀。然而，他走的太急了，太突然了，留下了太多的友情、太多未办完的事，却没留一句交代的话。至今我都无法相信他真的就不在了。

     由于案件复杂，广东省高级法院拖延了4年按普通借款合同纠纷作出了[2004]粤高法民二初字第18号《民事判决书》。该案已上诉到全国最高法院审理，目前最高法院的诉讼尚在进行中。

     这期间，我人单影支地完成了许许多多的事务，深感孤独寂寞。承办的投融资项目均已完成，当事人拖欠的律师费均已收回。中国长城资产管理公司北京办事处诉黑龙江省三江平原农业开发建设总公司、黑龙江省政府计划发展委员会2.4亿借款合同纠纷案有了结果，北京市高级法院判决黑龙江省计委承担1/3担保责任。代理黑龙江省投资总公司诉中国第一重型机械厂、黑化集团、齐化股份公司返还1.2亿投资款案则完全胜诉。

     每个案子都有写不完的故事，这里有当事人故事，构成了律师办案的背景；有律师的故事，渗透着律师的辛劳、智慧、友情、学识、风格和办案过程中的磨难。本案中，无法抹除的是风哥的印记，在准备此案中我们创造了“衔接辩论”，彼此掩护，珠联璧合。当年法庭上的双煞，辩论之声依然萦绕于耳。每每此时，不觉中我已老泪纵横。风哥一路走好！